階級覺醒的新曙光 ——記南海本田汽車零部件公司工人的罷工

階級覺醒的新曙光 ——記南海本田汽車零部件公司工人的罷工

正當富士康員工“十三跳”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廣東佛山南海本田汽車零部件公司工人的罷工忽而興起。如果說前者充分表現了受雇勞動者令人震驚的“弱 勢”地位 (但只能喚起同情、憤怒和歎息),後者雖然前景未明,但已足以展示中國工人階級令人振奮的鬥爭潛力——僅一千多名工人在單獨一廠內的罷工,就切斷了整條生 產鏈,令相關組裝廠因零部件供應中斷而被迫停產,日損失產值可達2.4億元。[1]

高端產業和血汗工廠

 本田汽車零部件製造有限公司位於廣東佛山南海獅山工業園區,全工序生產自動變速箱,供應給另外三家中日合資的整車廠。1800多名員工中有七 八成是技校未畢業的實習生,“他們和公司簽訂的是實習合同,不受《勞動法》保障,工資低至每月900元,低於最低工資水準,也沒有購買任何社會保險。…… 扣除宿舍的水電費後,工人每月只能拿到700多元。實習生在實習約一年並取得畢業證之後才能轉為正式員工。但是即使正式員工的工資也只是每月1000 元。”[2]

這家本田的獨資公司作為“高端產業”落戶南海,與當地政府調整產業結構的舉措有關。它所生產的發動機和變速箱是汽車的核心部件。“迄今為 止,國內已經有不少能夠自行研發製造發動機的企業,但卻沒有一家能夠自行研發製造變速箱的國內企業。”[3]“在 汽車行業,許多外資工廠的一些關鍵部件全部進口,據說是要技術保密。於是,在中國就只剩下簡單加工和組裝。”[4]土 老闆們對本田的“技術封鎖”和超額利潤又嫉又羨,多少對罷工事件幸災樂禍。這且不提。只提一點:所謂高端產業,跟血汗工廠其實並行不悖。

在 本田公司的這個高端產業裡,工人們被迫每天重複著“一人一個步驟”的流水線機械作業。公司一點不擔心熟練工人嫌低薪而辭職,反正新招員工培訓七天(後 改為三天)後即可上崗,因此以長年大量招聘工人、技校實習生來對付工人的高流失率。此外,“工人反映,工作環境極差,車間很熱,噪音大,加上汗味‘臭死 了’,還得帶耳塞、眼罩、口罩,口罩是很厚的棉口罩,一天工作下來,拉下口罩一抹,滿臉都是藍色的油。”[5]媒 體樂於強調本田工人是無技術的勞動力(“他們承認,幹的活沒有什麼技術含量,就是擰個螺頭什麼的”[6]), 似乎他們拿著低工資是理有固然。有工人答道:“你說我們的工作沒什麼技術含量?那好,你去做看下,你知不知道裡面對品質的要求是多高。”

通 過壟斷該技術,本田賺取了大量超額利潤。這使得國人(包括工人們)大為憤慨。但其實,換作中華資本,也會如法炮製。資本的本性不因國籍而異。中華資本 憤慨源于嫉妒,工人的憤慨則源於:你賺取了這麼多利潤,卻仍如此苛待我們!

罷工事件回顧

罷工的導火索起於佛山市提高當地最低工資標準(2010 年5月1日 起,從770元提高到920元),資方把工人的工資收入中的330元補貼扣去150元算入底薪,工人實際月收入 保持不變。這 本是多數企業的慣常對策,但工人們蓄積已久的怨氣終於被激發起來。這些工人每月領著一千元多一點的低薪,漲工資的機會少、幅度小,扣除生活費後所剩無幾, 有些工人甚至每月要背債,同時,勞動強度卻不斷 增大[7]。 私下抱怨過後,便有工人計畫停工。

5月17日上午, 變速箱組裝科的100多名員工停止工作,要求提高工資待遇、改善福利,那時工人們還不知所措,參與者不多,只有200多名其它科的員工響應。廠方為防止罷 工擴大,表示要收集員工的意見,一周後答覆。於是工人復工。

19日中午起,工會、政府官員、勞動部門、勞資雙方開會談判。各班工人 推舉出來的數十名工人代表書面提交了108條意見,包括要求把基本工資提高到1800元。公司答應24日給工人答覆。[8]

“經 過連日來的激戰,我們都心裡很清楚領導是不會為我們做任何事的”[9]。 工人很快知道了公司的承諾只是緩兵之計,現正積極探討如何對付罷工者,主要手段就是開除帶頭人並分化工人。

5月 21日 晚2勤[10]工 人上班10分鐘後,有人提出罷工,得到其他工人的回應。組裝科停工,並集合了其他科的工人一起罷工。3勤、1勤的工人跟著罷工。這樣,停工波及全廠。[11]日 方管理人員追逐帶頭工人,奪走其中2人的工牌。管理層立刻著手鎮壓、威脅、分化。[12]

22日是週六,公司要求員工加班,以補回原先罷工的欠產。工人則以繼續罷工來回應。到中午,公司不停地廣播開除兩名帶頭工人的通告,來嚇唬 罷工工人,雖然兩人在罷工前就申請離職並已獲准。資方的威嚇手段還包括給罷工工人們拍照,以保留“證據”……於是我們從媒體和網路上看到,工人們統一戴上 帽子和口罩,“防止被所謂的‘領導’偷拍”。

他們住在廠外,每天照常乘通勤車到廠,不去車間,而是集合在籃 球場上。因為分散到各科就會遭到打壓和分化。大家對罷工策略、口號及各個方面的細節都做了討論,一些重要決定以傳紙條方式相互告知。實習生和正式員工緊密 團結。此後,各地記者蜂擁而至。23日,工人建立的“罷工起義(本田)”QQ群被以“非法集會”為名封閉了。

5月 24日談判中,資方把每月生活補貼由65元增至120元-155元,但不肯增加基本工資。資方 還逼迫實習生簽署《繼續實習確認書》,承諾“絕不領導、組織、參與怠工、停工、罷工;不參與未經公司事先許可的集會”。工人憤怒地拒絕了廠方的方案,繼續 罷工。26日,資方或許感到事態變得嚴重,於是又提出新方案:實習生增加工資及生活補貼共477元,正式員工增加340-355元。這與工人的要求仍然相 去甚遠,因而再次遭拒。

27日,工人經過集體討論後向總經理遞交了一份書面的《工人要求》,主要內容有:1、基本工資提高800元, 年度加薪不可少於15%;2、追加工齡補貼,一年加100元,10年封頂;3、因罷工被辭退者必須安排復工,保證對罷工的員工不秋後算帳;4、支付罷工工 資;5、重整工會,重新選舉工會主席各相關工作人員;等等。

“依法維權”·罷工權·工會

中國工人目前的“維權”行動多數局限於“依法維權”。一旦老闆“守法”,工人往往就束手無策。 國內的勞工服務機構亦然,連“生活工資”的倡議也仿佛是很不“現實”的遠景,甚至認為“多數企業連最低工資標準也沒達到”,言下之意,能督促老闆們守法, 就是天大的進步了。本田和許多外企大抵站在法律邊界或模糊地帶,帶頭遵守“最低工資標準”亦即“饑餓工資”,從而成為當地“最高工資”的楷模。本田即是如 此。工人之所以抗議“日本支援者”的高薪,或援引“同行業工資水準”[13], 與此有關:

“不管佛山的最低工資水準是多少,日本人可以拿上萬的月薪,中國人每月幾千 就不多!!同工同酬就是罷工的最大理由!”

“一個月千把塊錢除了吃住等日常基本生活開銷還剩下個毛,我們怎樣報答父母?怎樣找老 婆?怎樣養育下一代?我們不是天生的廉價勞動力……”

罷工權和工會問題再次成為輿論關 注焦點。《佛山本田工人高喊“罷工到底”要求重整工會》的新聞標題就頗為吸引眼球。本田工人的這個要求,源於對工會無所作為乃至充當資方打手的氣憤。關於 外國工會如何捍衛工人利益,甚至各國政府及老闆如何尊重或顧忌工會勢力的神話,在媒體和網路上四處紛飛。在被剝削者那裡,這種誤解源於與國際工運的隔絕, 以及長久以來自我組織與鬥爭傳統的中斷。在中華資本的謀士那裡,則出於改良的深刻需要(用全總的話說:維穩的前提是維權。這當然不是目前的官方工會勝任 的)。而在別處,例如在韓國雙龍工會鬥爭及福特汽車破產事件中,民間主流媒體則表達了對脫出資本控制的工會力量的擔憂:“在民主的旗幟下,韓國每年發生 11000多 次工會組織的罷工或遊行,參與人員多達近400萬人,工會組織逐步演化為某些政治組織團體的工具。”[14]

罷工持續了將近半個月後,網路上的刪帖行動終於展開,許多大網站上的相關新聞已奉命撤下,評論被關閉。5月 31日, 傳來一則駭人聽聞的消息:警方封鎖了工廠附近的道路,同時,200多名獅山鎮總工會人員進廠和公司管理人員一道逼迫工人復工,並動手打傷多名男女員工。這 些人員一律頭戴黃色帽子,身著便服,胸前掛一張獅山鎮總工會牌子——向來備受中國各階級嘲笑的官方工會忽然一洗無所作為的猥瑣形象,奮勇沖上階級鬥爭的舞 台,對著工人大展拳腳。不過,關於這些工會人員的真實身份,有不同的傳聞,有說是員警、治安隊,也有說是公司或工會主席花錢雇請附近的村民和流氓混混當打 手。還有傳聞稱,這些人故意製造事端,一旦工人反抗,立即抓人。事後,該工會發佈了一篇厚顏無恥的“道歉信”,稱“個別員工因情緒激動而與工會工作人員發 生了肢體上的衝突……上述40多名員工的行為已經損害了大多數員工的權益,同時也破壞了工廠正常的生產秩序”,還說工會曾“努力為大家爭取利益……包括 ‘5月26日 廠方宣佈的加薪方案,方案明確在5月27日復工的前提下,正式員工的工資和補貼增加355元,實習生工資和補貼增加477元。期後,工會再次經過艱辛的努 力,說服廠方於5月31日將原來的加薪金額分別提高到366及488元”,[15]也 就是分別提高了11塊錢……

第2天(6月1日),早班 工人被召集開會。據報載,公司提出加薪24%的方案,“承諾不處罰參加罷工的人員”,卻避而不談獅山鎮總工會人員圍毆工人一事。工人不同意資方的方案,並 要求“先把打人的事情解決!”為此,他們正集合起來開會。據說目前工人已復工,等待三天后(6月4日)資方的答覆。有工人這樣解釋“政府的高度關注”:

“如果工人的要求得逞,全國各地定會掀起一股底層收入群體與資方的利益大戰,一直以來的良好投 資環境將被打破。政府為何要以打手的形式現身,不言自明,是地方政府政績的需要,在不損害大局利益的前提下,為維持一方經濟的繁榮,政治的穩定,不得不犧 牲部分低收入群體的切身利益。”

這“良好投資環境”自然不光是為了日企,而是為了全 體 資本家的利益。不管工人是否自覺意識到,從根本上說,工人提高工資及重整工會的鬥爭,觸犯的不只是日企,也是整個行業乃至整個資產階級的利益。

“新工人”和階級鬥爭的曙光

本田工人和其它私企裡的工人有所不同,他們——包括實習生(正式員工同樣多半是由技校生轉正而成)——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作“工人”,而非 “農民工”。記者也意識到這一點:“他們是不同的一代工人,有不少來自二、三線城市,他們不是簡單的農民工二代可以概括的。”[16]相 比于國企老工人,以及上一代來自農村的工人,我們可以稱之為“新工人”。雖然他們的處境和“農民工”沒有多大不同。他們同樣害怕丟掉飯碗,害怕來自資方和 官方的威脅,在罷工之初尤其如此。[17]但 這些恐懼很快隨著罷工的全面展開而消退。

“我們這些實習生全是17-18歲,沒有什麼 社會經驗,也可能正因為如此所以成為日本人第一批下手的對象……什麼炒人,什麼拿不到畢業證,什麼要學校賠償損失?我們還是很年輕,很脆弱,你們這樣給我 們壓力,你知道我們多害怕嗎?你知道我們多無助嗎?……我是不會屈服的,不但為了利益,更重要的是尊嚴。……從學校出來的第一份工作就令我感受到這個弱肉 強食的社會。”[18]

鬥爭令許多工人的意識迅速成長和成熟起來,也變得更勇敢了。跟以往常見的把希望寄託於上層的受 害工人們相比,他們之中幾乎沒有這種幻想,甚至有工人說道:“從來就沒指望過政府。”雖然他們也曾希望工會保持“中立”[19]。 他們的行動激起了許多其他地區工人的勇氣。周邊一些工廠因為害怕也發生工潮,主動給工人加薪。他們的發言和討論散佈在許多論壇和Q群裡,體現出更為純正的 工人階級意識,受雇勞動者的意識。他們在罷工中的策略和有理有節的行動不乏可圈可點之處。這一切都昭示著階級鬥爭的新曙光,值得我們認真收集和整理,另文 詳加分析。本文只能從略。

2010年6月3日


[1] 工人罷工初期曾估計本廠停工每天損失上千萬

[2] 見全球化監察:《譴責本田和中國官方工會打壓罷工,支持工人爭取提高工資及改組工會》,2010 年5月31日

[3] 甯平《探究本田停工門背後:核心技術遭封鎖》中國經營報2010年5月29日

[4] 《本田工人薪資低於保安 員工訴說不公待遇》,經濟觀察網2010年5月27日

[5] 《財新記者直擊本田罷工現場》2010年05月28日

[6] 《本田工人薪資低於保安 員工訴說不公待遇》,經濟觀察網2010年5月27日

[7] “2008年一條變速箱生產線的產量約為每天600台,而現在一條線的產量提高到了每天1200台,可人手並沒增加多少”(《月入僅千元 本田汽車數百工人罷工》南方網,2010-5-18)。工人也談到“一條生產線產量600 台 一天,如今1200天一天,一不給你加人手,二不給你加設備”。

[8] 《傳言廠方欲“換血” 本田工人再罷工》,每日經濟新聞2010年5月22日

[9] 本田工人的網上發言,不一一注明。

[10] 即第2班工人。

[11] 當時員工中有傳言:公司不會答應加薪,並且已赴湛江等地大量招工,打算換掉17日參與罷工的所有工人(見《傳言廠方欲“換血” 本田工人再罷工》,每日經濟新聞2010年5月22日)。還有傳言說,工廠將在積累庫存之 後,將參與停工的員工全部辭退(見《低成本擴張遇阻 本田面臨停工成本劫》,中國經營網2010年5月29日)。 據說這些傳言促使全廠工人決定加入集體罷工。

[12] “科長同系長守住走出科室的兩道門。公司的想法先對實習生進行鎮壓,然後到正式員工,一步一步來。並拿出一張條款出來威逼實習生簽名,一張是想繼續留在 公司工作的,一張是不想繼續留在公司工作的,分開1線跟2線,想逐個擊破,打擊工人們,而且說出一些實習生與校方聯繫解除協議等恐嚇的字句。”(見工人發 帖《【本田罷工】南海本田罷工門 四日後詳細情況 (現場)》,2010年5月22日)

[13] 但汽車行業工人的低薪其實也是普遍現象:“近年汽車行業進入高速增長和高盈利,汽車製造工人並沒有分享這一紅利。‘汽車製造工人普遍處於底薪水準’,上海 康橋學院汽車工程系教授裘文才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本田中外員工工資相差50倍 數百工人罷工》,每日經濟新聞 2010年5月21日)

[14] 《雙龍今日面臨破產 4000名員警血戰工廠》網易汽車2009年8月6日

[15] 《南海區總工會、獅山鎮總工會致本田員工的公開信》財新網2010年6月2日

[16] 《本田罷工事件記者採訪手記(新聞終於被和諧後,在微博上發出的致歉資訊)》,南方台王世軍。

[17] “總經理笑你們一聽到‘誰不願意工作的可以馬上辦離職手續’就個個都擔驚受怕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就知道他們怕被開除。”(本田員工發帖,2010 年5月23日) 記者的採訪也印證了這點:“對於是否擔心會因為罷工被辭掉,小李說,一開始的確擔心過,所以採取了些辦法保護自己,比如戴口罩、戴帽子,不在近距離接受電 視台採訪等。”(《一位本田工人眼中的本田》,財新網2010年5月28日) 後來有工人諮詢律師,得知“如果炒了我們,還要賠補償金給我們:工作滿一年賠一個月……不滿一年按一年算。我們如果主動離職的話,那公司還賺了,正中了公 司的下懷”。

[18] 本田員工“實習生”的發言(2010年5月23日)

[19] “採訪筆記6:為什麼要求改選工會,年輕的工人說,我們不需要他們偏袒哪一方,我們只要他們中立,可惜,那些工會的人,不但沒有幫助我們,5月17號 後,連來瞭解我們的情況的行為都沒有,這樣的工會我們不要。”(《本田罷工事件記者採訪手記》,南方台王世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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