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區龍宇
本地社運在這次反世貿周可說大開眼界之餘,也一定痛感自己的不足,包括HKPA的不足。但是我想把不足及其原因挖得深些,不糾纏在細節上。
最大的不足是本地的動員規模非常小。不論哪個團體,即使做得最好,也很難動員再足夠多的群眾。這裡的原因,當然是很多方面的。從根本上來說,香港的社會有很大的保守性。問題是,本地的社運團體也同樣有很大的保守性,所以才會長期的忽略全球化議題。如果不是這次世貿在香港舉行,大概到今天還會有很多朋友質疑﹕全球化對香港哪有影響?世貿對香港哪有影響?其實,到現在我也無法肯定在這方面大家是否有一個起碼的共識。不管怎樣,總之,本地社運很晚才關注世貿議題就是了。不僅沒有關注世貿議題,一般來說,都很忽視宏觀的政治經濟結構。如果大家還關心民生,其實頂多是關注單議題,而非整個資本主義的結構問題。自從冷戰結束以來,全球資本主義並沒有如老布什所美言的那樣,踏進了「新世界秩序」,而是踏進越來越大的經濟及政治動蕩﹔就香港而言,我們面對的是嚴重的社會倒退,許多人工資減少三成,或者從長工變散工,社會福利也全面倒退。現在連原有的中產階級也在向下流動而非向上流動。堅尼係數已經大大地超過0.5。但是,本地社運不要說曾經對於資本主義危機和目前的大倒退有過認真的思想準備,不要說拿出新思維來面對這種危機,就是連認真的討論也很少。這種忽視經濟,或者毋寧說,這種對全球資本主義及其意識形態缺乏批判性和警惕性,其實反映本地社運在過去二十年幾乎完全喪失上個世紀70年代的社運的批判能力,在思想上變成幾乎同一般自由派沒有多少分別,或者同他們一樣,對資本主義能夠為普羅大眾的生活帶來持久改善,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社運不可能不觸及社會財富的分配與再分配問題,不可能不觸及政治經濟統治權。而恰恰在這個問題上,本地社運特別欠缺宏觀眼光,可說幾乎忘掉社會地思考,一直限於條件反射式的反應(你減薪我反對;你加公屋租金我反對),或者是單議題的抗爭,(有些是簡單「拒絕」建制,對此我們可以不談),總之是一個個問題解決,而無所謂整體地改革社會,也不會針對整個資主義社會的政治經濟的權力結構作出批判和抗爭。這種「忘掉社會」有時令人聯想起戴卓爾的一句話﹕無所謂社會,只有個人。這方面可以看出一些社運中人的思想立場從未超越自由派,對「小政府大市場」的原則一直很少主動自覺地反對。近幾年來,這種保守性可能有所減少,對所謂「新自由主義」多了批評。但是沒有多少批評是達到能夠拿出一個較為完整的主張去抗衡所謂「新自由主義」的。所以這種社運難免帶有相當的保守性。
本地社運如此缺少眼光,一個原因是香港從20世紀80到90年代末,經歷了大繁榮,使許多人產生了資本主義可以永續繁榮的錯覺。此外,冷戰結束以來,世界性的右傾和普遍的玩世不恭,往往使任何從左翼來分析和批判全球資本主義的企圖,都被譏為「堂皇論述」﹔政治經濟學的分析,被嘲為「經濟化約論」﹔重視階級的分析都一概打為「階級化約論」,等等。其實,重視經濟(或毋寧說是政治經濟) 分析,不代表主張經濟決定論。反過來,完全輕視政治經濟學分析,把一切社會問題都簡化為文化決定論,其代價就是對全球化的危機和官商帶動的全面社會倒退視而不見。
同樣,把任何重視階級的分析都一概打為「階級化約論」,一概視之為必然否定了其他各種各樣的「身份」,造成的後果就是無法在各種身份之間造成持久的聯合,無法抗衡官商的強大的進攻。其實,真正的階級分析根本不是這樣庸俗偏狹的。階級身份更非一定否定其他身份。那種陳舊錯誤的階級分析,例如,以為婦女運動一定使工人運動分裂,只是狹隘的、男性霸權的階級論述而已,並不代表一切階級論述。反過來,那種否定一切階級身份的論述,本身同樣是狹隘的,甚至更為狹隘。當然這種狹隘性並非他們獨有。行業性工會也常常為自己的行業的視野所束縛,無法看到社會的整體圖像,因此有時容易落入被分化的陷阱。例如公務員工會同外判工人的分化。分析到底,不論社會上有其他什麼各種身份,「勞動者」(包括腦力和體力)的身份仍然是基礎性的社會身份,因為說到底,人的生存建基於勞動;社會沒有勞動生產就沒有人類,也就沒有了各種各樣的其他身份。在今天,我們尤其要重視階級這種身份,才能鞏固社運的聯合。現在社運之所以嚴重分散零碎,各種抗爭難以整合,一個重要原因之一正是各界只知自己直接的身份:下級公務員、教師、社工、清潔工、公屋居民、大學生等等,也只知保衛自己的直接利益,卻很少認識到彼此的共同利益。如果真要鞏固勞工基層聯盟,前提正正是使上述種種直接身份都認識到其實大家有一個更普遍的共同的身份。它不可能是「公民」,因為失之太寬。李嘉誠同乞丐同樣是公民,但是二者有何嚴格意義上的共同社會利益?只有「打工階級」這個「身份」能夠涵蓋(不是代替)上述各種身份。資本主義社會並非只有兩個階級,然而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一切以出賣腦力或體力為生者)總是兩個主要階級,彼此有著對抗利益,這是無法否定的事實。不論國民收入這個餅多大,在利潤與工資兩個部份中,資產階級總是不斷追求擴大利潤那一份,擠壓工資那一份。只要把目光上升到財富分配的層面,就不難看出,只有所有打工仔女團結一致抗爭,才能抵抗資產階級的進攻。
社會運動如果要爭取改變財富分配,就要同時作為政治運動才成。什麼叫政治?政治不過是社會和經濟生活的集中表現,特別是各階層圍繞財富分配與再分配的鬥爭(或缺乏鬥爭)的集中表現而已。不參加政治鬥爭,就是把一個重要陣地雙手奉送給官商政客,讓其據以欺壓普羅大眾。所以社會運動要同時作為政治運動。香港現在聲勢最大的是普選運動。但是這個普選運動,社運幾乎是沒有發言權的。居于霸權地位的意識形態始終是古典自由主義,所以它完全不涉財富再分配的問題。這樣的普選運動,進步性其實不多,也並非真正屬於普羅大眾的普選運動。而本地社運在這方面,或者完全跟主流民主派沒有分別,或者雖有批評,卻無法提出任何替代方案。這就是為什麼,不論是普選運動,還是選舉運動,都幾乎聽不到普羅大眾的聲音,當然更難以產生真正屬於普羅大眾的民主運動。
總結一句,本地社運要有發展前途,須要新思維,須要有全球視野,須要有政治經濟學的批判精神,須要發展為政治力量。這個當然是漫長的奮鬥,可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而且須要謹記,香港不過是一個城市,其命運從來都不僅由其內部的力量對比來決定,而且要由外力來決定。回歸之後,這個外力就主要是中國大陸、特別是中共了。單靠香港的內部民主力量,不要說能夠抵擋官商的全面進攻,就是連抵擋中共對本地的政治自由的侵蝕,長遠來說也是很難的。最明顯的原因是,中共為代表的官僚資本主義政權,正在同香港的大官僚大財閥加緊融合,共生共榮。本地任何社會運動,日益須要有大中華視野(不是中華民族主義。我基本上不讚同民族主義) ,須要有同大陸將來的民主運動和社會運動結合的思想準備。只有立足中國,放眼全球,才能找到本地普羅大眾的出路。
上述意見不可能適合所有人。我的讀者對象只是那些想從普羅大眾的立場去尋找出路的朋友。而且以上所言,只是奉命拋磚引玉,刺激討論而已。真正的道路,須要大家一起去尋找,而且往往不僅用頭腦去找,更須要從實際鬥爭中去摸索。有時候文字批判比較實際鬥爭重要,有時候實際鬥爭又比文字批判重要。如果有什麼是大家從反世貿周學到的,就是要改變普通人民的守舊思維,最終來說一場重大的街頭鬥爭,往往比較純粹文字批判更為有力。可是,韓農的抗爭本身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並非什麼特別的「遊行文化」使然,而是農運幹部、知識分子和工人運動幹部長期作思想教育的結果。與其仰慕韓農的「遊行文化」,不如積極了解所謂全球化,為日後的抗爭做好思想準備。
2006年2月16日
1. 這篇文章暫時只有第一部份。全文將在不日之內再發表。
2. 我們20年來一直認為﹐資本主義的兩極分化的趨勢總是比較所謂中產化強而有力。但是一直以來幾乎多數人都持相反意見﹐表現出對資本主義的無限信心。今天已經很清楚﹐這種信心是沒有多少基礎的。